>>花蓮火車站,太魯閣族是從泰雅族中正名出來的,成了原住民第十三族。
今天的自由副刊,刊載了林榮三文學獎的散文三獎,是李永松的作品。
很不錯,推薦給大家。(以下摘錄自由電子報)
◎李永松
風輕輕柔柔吹過,一片綠油油的樹海隨風起伏,我看見了。
Lalu mu ga yawe.gasi(我叫雅衛.嘎係),泰雅族人三十五歲,住在復興鄉羅馬公路旁邊的kehei部落,門前的山谷底下是每個男人的拉鍊(石門水庫),遠遠望去一條蜿蜒的綠色水帶,環繞在雪山山脈之間,一個美麗的山地小部落。
不說,大家可能不知道我家對面那座山,可是赫赫有名、大有來頭,枕頭山標高六百多公尺山巒疊翠,日治時代大嵙崁事件(1910年)的古戰場,也許對大家來說只是一件不痛不癢的小故事,可是對我的祖先來說,那可是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戰役,血流成河屍骸遍野,老人家說它是一個祕密。
這個不為人知的真相一直被隱藏了很久,後來長大看原住民電視台才慢慢地知道,這個祕密的關鍵就在五年計畫那個大鬍子馬身上,就是那個喜歡理番人頭髮的佐久間.馬太。
部落老人家記憶的畫面,跟我在電視上看的有很大的出入,我喝了一杯米酒認真聽老人家這樣提起。
「當年日本人為了要把那座山攻下來,泰雅族人的yutas(祖先)身上綁著炸彈,跳到那個坦克車上面,很壯烈的犧牲生命ke~」
「哇!talagai!」(那麼厲害)
可是,老人家講的這個劇情,我好像有一種熟悉的感覺,後來,我終於想起來,原來那個是以前六○年代在國小操場放的愛國電影,《八百壯士》裡面葛小寶從四行倉庫跳下來的畫面。
還好這些老人家沒有說成《筧橋英烈傳》,不然我在想高志航的飛機一起飛,還沒擊落日本人的軍機,就先撞到那結山,翻過夫婦山,殘骸掉在拉拉山的水蜜桃園裡面。
有時候,我很想跟老人家們說,枕頭山上沒有祖先綁炸彈跳坦克車,壯烈殺身成仁的表現,更沒有女童軍楊惠敏游過大漢溪上游,送國旗給抗日的泰雅族祖先,因為在那個時間點,委員長還在日本軍校求學,還跟他同學搶著術科的沙盤推演,操演科目:皇軍對台灣島生番作戰的戰術戰略應用。
這些老人家真是一喝酒就很會吹牛,是不是年輕的時候苦工做太多,人家的祖先是忠烈祠的先烈,泰雅族的祖先是什麼烈,是破裂(記憶破裂),真是被洗腦洗得太嚴重,連自己的歷史都加一點有的沒有的。
白雲淡淡飄過我的頭頂,我看到了。
我有三個可愛的孩子,夏天我最喜歡帶著他們騎著機車在山路上兜風,我都騎著90c.c.的小綿羊穿梭在假日的重型車隊裡面,我的小女兒都會抓著我的頭髮大喊。
「yaba(爸)衝啊!he lau ga(快一點)。」
我吞了一下口水,為了不讓他們失望,硬是把90c.c.的油門當做900c.c.的YAMAHA來騎,還好山路我熟,小女兒的天真,真是令我捏了一把冷汗。
大女兒讀國小一年級,喜歡跟我要錢買零食吃,一排上門牙已經出現黑黑的蛀牙,我都叫她蛀牙王,不過她笑起來笑容真是甜美。
夏天。
我背著我的孩子到冰涼的溪水旁邊游泳跳水,我喜歡看她們浸在水裡的樣子,大大的眼睛充滿了水珠,我太太常常罵我說,沒有一個yaba(父親)跟我一樣,每天不工作帶孩子快樂地玩在一起。
我赤裸著上身,躺在大石頭上看著藍色的天空,這麼舒服的天氣,令人心曠神怡。
腦海一直想著太太的話,其實我希望有一份很好穩定的工作,最好是能穿西裝在公司上班,很可惜我只有國中畢業,很羨慕那個農校畢業的肥豬警員,有時候我們在一起喝酒,我都跟他敬酒故意巴結他,可是他太自傲了,有時候我感覺他有一點瞧不起我,讓我開始有一點討厭他。
當年不是家裡太窮,這個肥豬仔都能考上警校,我就不相信一年級到六年級都拿第一名的我會考不上,如果讓我考上警校當了警察,回部落第一件事,就在我的左胸上掛一個星星的警長警徽,把三角巾綁在脖子,腰上斜掛一隻史密斯的大手槍,戴上牛仔帽,穿皮靴騎著野狼在部落巡邏,看見女孩子我就會停下來跟她們打招呼。
「嘿! girl. Look at my big gun!」
「talagai hobar batu su ke!」(哇!你的槍那麼地大)
我雙腳微微張開身體歪一邊,左手微微壓低帽沿,快速拿起左輪轉了兩下扣下扳機,很帥氣把那個肥豬仔的酒杯射破,把槍耍了兩圈插進槍套,給女孩們一個克林.伊斯威特的笑容,然後跨上野狼揚長而去。
我想,肯定留下一群年輕泰雅族女孩愛慕的眼神。
雨簌簌落在我家門前的地上,我看見了。
我最拿手的專長是割草,用我一雙歷經風霜的手,很輕巧地控制油門,讓牛筋繩發揮最大的旋轉力,無論是多難割的地形我都能把草割得很整齊,標準的耳下三公分,打到連根都爬起來跪在地上,甘敗下風。
我家裡有一部割草機,這是我所有家當裡面最寶貝的東西,我花很多時間來保養照顧它,簡直是把它當做是我的第二個老婆看待,還幫它蓋了一個專屬的VIP工寮,裡面放著各種刀片,各種工具。
我的太太有時候看我對著它講話,還會吃它的飛醋,教我乾脆跟它一起睡覺好了,我都很想跟我太太說,其實我已經跟它睡了好幾次,每次出去工作中午休息的時候,我都靠著它睡覺,聞著刀片上草的味道讓我很有安全感。
我很少用別人的機器,因為我不太信任它們,在很久很久以前。
我的一個mama(叔叔)behwi,有一次受雇去砍林務局道班的草,結果刀片砍到硬木頭,一下子刀片就像血滴子摘掉了他的右小腿,害他從醫院醒來伸懶腰的時候,看見棉被裡的腳怎麼少了一截,當場給他哭得死去活來,有一陣子他竟然異想天開要醫生砍掉另外一隻讓他們一樣長,這樣他就不用一直用跳的。
醫生當然不肯,我看見那個醫生的表情有一些冷漠,當然是不屑這個山地人的要求,如果當時我們幾個在場的年輕人圍住他,亮出我們招牌的抗日表情,冷冷地對著他說:「just do it!a gan gagai na ga!」(做!拿掉他的腳,不然……)
我想醫生可能二話不說,在病房打開鏈鋸就把他的腳給砍了,可惜我們這一代的tayal(泰雅族)已經進化沒有以前那麼凶悍了,我們很有禮貌地在醫生面前低著頭說:「mhai su sinsi!」(醫生謝謝您)。
這個mama出院之後,整個人就一百九十度轉彎了,以前他是很勤勞的一個人,上教會勤事工,大家公認標準的羊群寶寶,自從受傷之後,統統往酒那邊去,最誇張的是,他竟然用半截腳靠在電線桿旁邊公然尿尿,如果有人看他一眼,他就會大聲咆哮。
「看三小!沒看過大鵰嗎?」
不會吧!mama!原住民有人演《神鵰俠侶》的嗎?
有一次我去找他聊天,他說不要講那麼多《聖經》的道理,趕快去買一些3+6解脫他,我伸出手指加了一下,原來是叫我去買9(酒),我跟他說,你嘛幫幫忙,難道不知道我是雜貨店的拒絕往來戶嗎?說到這個部落黑店也真是,我只是欠個幾百塊就不給我再賒,真是沒有人情味的部落。這個長輩的態度真是消極。
沒有喝酒的mama表情很沮喪,他說人老了沒有用乾脆死掉算了,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,看他的表情不像平常開玩笑,我馬上跟yata(嬸嬸)講要把農藥放高一點讓他拿不到,yata竟然說,看mama這樣她也不想活了。
我看著兩個老人的表情很積極,開始有一點擔心他們堅貞的愛情,當下決定把他們家農藥都帶走,我終於可以理解,為什麼那麼多山地人平常沒事就把農藥當做可樂喝了。
我在他家找了半天,才發現這兩個老人家,家裡根本連農藥都沒有,原來是我太多心了,經過他們的菜園,才知道原來他們做一個經濟學的實驗,試看看沒有錢買農藥跟肥料的菜,到底能長到多醜。
我看見我自己。
我有一個很好的mukan(漢人)朋友,國立大學畢業在高中當老師,我大部分的朋友都只有國小畢業,好一點的也有高中肄業,我還記得這個mukan老師第一次來部落,帶著一群童子軍來溪邊露營,我剛好跟我的孩子在游泳,他突然走過來想請我幫忙,我一臉自傲地回絕了他。
「sulai啦,什麼溯溪、動植物辨識、野外探索的嚮導,蛇跟虎頭蜂那麼多,想給他腫起來喔。」
我看著他的眼神表現得很誠懇,雖然我的學問沒有他好,這些漢人是不是好人我一目了然,一個下午他的童子軍和我的孩子一起玩遊戲玩得很開心,我鋼鐵的心頓時融化了,最後答應了他。
接下來兩天,我推掉了我重要的公務行程(公路局的砍草工作),一起跟這群都市來的高中生在山裡面趴趴走,帶著槍在夜晚的寂靜獵徑上行走,這些沒有看過螢火蟲的孩子,竟然都很尊敬我還一直叫我老師,還有高中女生拉著我一起拍照,原來當老師這麼爽,早知道就去當老師了。
最後一晚,我跟這群年輕人一起跳營火舞,一起烤肉睡帳篷,躺在溪邊看星星,原來沒有喝酒的部落,看起來這麼美麗安靜,為什麼平常就沒有感覺到呢?
「雅衛,謝謝你,在山上生活兩天我都覺得自己是泰雅族人了,我想取一個泰雅族的名字,第一天你對我說那個什麼賴的,聽起來很不錯,那個sulai是什麼意思?」
我支支吾吾半天,低著頭小聲心虛地說。
「sulai是飛鼠的意思。」
「不對啊,你之前不是說飛鼠是yabi嗎?」
「啊,喔,那個,是另外一種肛門比較大的飛鼠。」
「喔。」
其實sulai在泰雅族語裡是肛門的意思,他還一直興奮問我怎麼區分飛鼠的肛門,我開始被問得有一點緊張,還是假裝鎮定地指著山上說:「大致上飛鼠有兩種yabi跟sulai,sulai是大肛門的飛鼠,燒烤起來比較好吃。」
看他認真的表情,真是被他嚇出一身冷汗,原來大學畢業的那麼容易騙。
我,現在開始想他們了,在高中教書的他,不知道會不會帶那群童軍的學生來看我,因為我現在躺在冰櫃裡面,手指很硬沒有辦法打電話給他,最讓我掛心的還是我三個小孩,想跟他們說說話,可是我的嘴唇被霜給封印住了,我只是想跟他們說:「laki mu,Musa ku yabawutux sa la,gakai ta,lokah lahan yaya simu ge’yaba~」(我的孩子們,我將去天國,好好照顧你們的媽媽,爸爸真的真的很愛你們。)
【後記】
寫給2007年夏天,一場意外離開部落、家人、朋友,獨自走向hongu-utux(彩虹橋)的雅衛;泰雅族相信真正的人,是善良、勇敢、守護家人、對朋友守信,才可以走向彩虹橋到達祖靈之地。● ◎劉克襄 這是一篇追念族人,描述其生平某些重要片斷的回憶文章。文本嘗試著以貧窮生活,做為其一生的詮釋基礎。但一開始毫無感傷,反而以輕鬆、詼諧的筆法展開。 原住民慣有的幽默生活語言,從文章起頭即不時精采地跳出,跟著事物的巧妙譬喻,逐句呼應著他所遭遇的生活事件,直至文末。非漢人式的達觀思維,對現代功利社會的天真想法,以及對祖先悲慘歷史的認知,都能從活潑的美善角度包容,有別於我們慣常讀到的悲情。 文中幾則小故事的逐一鋪陳,諸如帶家人去溪邊玩水,叔叔截腿後的自暴自棄,以及最後帶學生做野外自然觀察,這幾幅生活的感傷拼圖,皆能點繪出其生活的艱難。原住民樂天知命的個性,還有小人物無奈而辛酸活著,那卑微的意義,在自我調侃的行文中,也生動地詮釋了。● ---- 李永松,1972年生,台灣師大國文教學研究所,任教於桃園縣大興高中。喜歡教育、自然有機耕作、更喜歡貼近族人的文字創作,作品發表於《山海文化》雜誌社、台灣文學館、《立報》、《文學台灣》雜誌社、《印刻》文學生活誌等,曾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、高雄市文化局文學創作類獎助計畫。 得獎感言: 給癌症剛過世的yaya(母親)。 Lokah su ga!妳在那邊好嗎。 我得獎了,是林榮三文學獎,一直是妳不願意看的媒體,我常說他們眼光很獨到,就像妳美麗的泰雅族容顏。 Aya maki su ino ,wa mita laki su ga。(妳現在哪裡?回來看看妳的孩子吧。) ps:我放了一份得獎當天的報紙在妳的墓前,時光旅行回來,記得要看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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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評審意見】幽默自然的原民語彙
作者簡介
李永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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